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贰陆

贰陆 (第2/2页)

万乙赶紧走过来,趴在车窗上解释,天黑时自己上卫生间,一不小心将手机掉进马桶里了。眼睁睁看着手机没了,捞不起来事小,关键是手机上的电话号码也没有。又赶上后来看电视新闻,得知老三口出车祸死了,想与曾本之联系,又不记得电话号码,只好坐公汽到东湖路,再步行来曾本之家。远远看见沙璐开车载着曾本之出小区大门往沿湖路去,自己叫也叫不应,追也追不上,实在没有办法了,便站在这里等。
  
  已经是午夜了,地面上的温度依然灼热难耐。
  
  曾本之看见沙璐温情的目光里已有欲火冒出来。他一个字也不多说了,赶紧下车往小区大门走去。身后的红色轿车一步也不多走,就在原地掉头,碾过双黄线,又往沿湖路驶去。盛夏的深夜,只属于这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。东湖边的任何一处空寂之地,都会成为他们情爱的乐园。曾本之想起曾小安,并进一步想到郝文章。这两个年轻人现在在哪里,该不会也在东湖边的某个地方吧?果真那样,就太让人失望了。
  
  曾本之希望他俩走得远一些!往西去,譬如到荆州!往北去,譬如到随州!往东去,譬如到黄州!这三处楚学重地,对郝文章来说,至少可以重回楚学研究的出发地。
  
  曾本之一路对自己说着这些,他没有按门铃,自己用钥匙打开家门。客厅里留着一盏小夜灯。曾本之以为安静睡了,进屋后没有去主卧室,也没有去儿童房,换上拖鞋便往书房去,却发现安静正像自己平时那样坐在书桌后面,呆呆地看着对面墙上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。曾本之轻轻走过去,安静默不作声地伸出双手将他紧紧搂住,夫妻二人交换位置后,曾本之像很多年前那样,将安静抱在怀里,然后慢慢地吻到一起。
  
  过了好久,安静终于抬起头来轻轻地说:“小安一直没有消息。”
  
  曾本之同样小声地回答:“让他们过一阵两人世界的生活吧!”
  
  安静又说:“郝文章不会恨我们吧?”
  
  曾本之说:“不会,他心里比谁都明白,只有他才能作这样的牺牲。”
  
  “我总觉得,在我们家还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大人物。”安静指着墙上的曾侯乙尊盘照片,“就是它!别看它没有手脚,没有心脑,也没有五官,可我们家这些年所有事都在受着它的指挥!”
  
  曾本之说:“你能这样想我太高兴了。我就担心你不理解,没想到你是嘴上不说心里明白。”
  
  安静说:“以前我是真的不理解,自从你将郑雄撵出家门后,我天天跑到博物馆看青铜重器,特别是看被当做珍宝的曾侯乙尊盘,看着看着,我就发现你这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盘与博物馆展出的曾侯乙尊盘,有些细节是不一样的。”
  
  曾本之连忙捂住安静的嘴,然后贴着她的耳朵用极小的声音说:“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,你会不小心破坏我的计划。”
  
  安静扭过头来,死死盯着曾本之。
  
  曾本之只好继续在她耳边说:“你是我的夫人,应该是青铜重器学界的半个权威。别的话暂时不能多说,我还要你往后任何时候都不要再说曾侯乙尊盘的细节不一样了。”
  
  安静说:“我会让你放心,你也要让我放心。你告诉我,小安去哪儿了?”
  
  曾本之的声音像是有蚊子在耳边嗡嗡:“我也是猜想,柳琴肯定替她安排好了。”
  
  安静说:“柳琴有什么本事?平时总是小安带着她玩。”
  
  曾本之的声音略微大了一点:“本事大,本事小,都不重要,关键是要有绝活。”
  
  老两口终于上床睡去。天亮后,安静照常先起床,忙着收拾自己和楚楚,接下来还要送楚楚上学。曾本之表面上很闲,上午和下午都去楚学院六楼的“楚弓楚得”室待着。马跃之嫌路上太热,没来上班。没有人说话时,曾本之时常对着墙上的曾侯乙尊盘彩色照片发呆,只有上卫生间时,他才起身到走廊里走一走,或是顺便到“楚乙越凫”室,看看郝文章八年前留下来的某些痕迹。万乙去博物馆时,将钥匙给了曾本之,说是万一郝文章回来了,可以进去看看自己从前最熟悉的地方。从“楚乙越凫”室出来,曾本之一定要在“楚璧隋珍”室门口站上一会儿。他有这间办公室的钥匙,但不想在这种时候打开这扇门。
  
  曾本之还想有机会碰见郑雄,这也是他在楚学院待着的目的之一。接连几天,郑雄一直没有露面,连他的司机小胡也没来过。每次见到万乙,曾本之就想让他请沙璐查一下,属于郑雄的那辆公务车这几天都停在什么地方。曾本之到底没有开口,因为他觉得或许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沙璐帮忙。
  
  终于又到了星期一,高温退了些,也就是从超过四十度,变为三十九度上下。
  
  上午曾本之照例去了办公室,经过横穿东湖路的地下通道时,发现有个女人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。曾本之当时没有在意,在“楚弓楚得”室,他花了两个小时才写了一小段文字,也算是一篇文章的提纲,目的是对自己在青铜重器学界安身立命的失蜡法观念进行重新认识。他写这些文字时,不仅手在发抖,心在发抖,连牙齿都在发抖。终于完成后,曾本之忽然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,既轻松无比,又空虚无边。
  
  马跃之仍旧没来办公室。老三口在车祸中死去的第二天,郝文章提前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第二天,曾小安和郝文章离开美容院后一去不返的第二天,以及沙璐在九峰山公园门口驾车与某种灵异之物纠缠不清的第二天,省养蜂学会的全体人员就去随州的一家汽车改装厂,考察新款养蜂专用汽车,顺便上大洪山避暑。柳琴自己要去,还叫上了马跃之。
  
  缺少了马跃之,楚学院六楼更显得高处不胜寒。
  
  等到连万乙都不见人影时,曾本之心里不免冒出一丝对郑雄的怀念。
  
  曾本之本来有在“楚弓楚得”室午休的打算,在这种情绪支配下,他决定早点回家。再次经过东湖路下面的地下通道时,曾本之又发现了那个女人。若不是那个女人换了一件连衣裙,曾本之或许会将她忽略过去了。先前去楚学院,曾本之注意到这个女人,很像心目中楚庄王的爱妃许姬,也就是典籍赫然的绝缨之宴上被人暗中拽住手的许姬。像曾本之这样的学界老人,心里总会固执地留存一些古怪念头。千年楚学,美女如云,曾本之独独认为许姬是最美丽的。并非许姬真是奇葩,而是曾本之心里开着一朵奇葩。那个女人第一次出现时,曾本之就觉得她与自己心中的许姬颇为神似。第二次再见面,女人容颜依旧,却换了裙袂,这让曾本之心里迸出一个词:盯梢!
  
  曾本之很想走上前去,当面揭穿那女人的面目,转念之间又有了新想法。他给安静打了个电话,说自己午后要出门办点事,午餐让安静随便弄一碗冰镇绿豆汤,再加两只红心咸鸭蛋就行。曾本之故意让那个女人听见自己打电话的声音。回到家里,他吃完安静为自己准备的绿豆汤和咸鸭蛋,再出门时,才十二点三十分,正是一天当中阳光最强烈的时候。没走多远,那女人就从什么地方冒出来,看上去像是很无意地跟在后面。曾本之装着没看见,背着一只旅行包沿着路边的树荫往东湖公园里面走。树荫很浓密,东湖边的风也不算小,抛开持续晴热高温不说,仅仅是普通的夏天正午也会热得够呛。曾本之按照自己的习惯,沿着周一下午行走的线路,不紧不慢地走到东湖边的老鼠尾。不过,他暂时没有到最远端的水线边,而是在先月亭里坐下来。正午时分,烈日当顶,湖边的柳树几乎形不成树荫,除了先月亭,几百米之外的大樟树下也有阴凉。如果要盯梢,离得那么远又如何看得见曾本之在先月亭里干什么呢?曾本之从旅行包里拿出事先备好的冰镇酸梅汤,小口小口地喝起来。那女人果然无法与正午的太阳对着干,只能待在远处的大樟树下。在那里享受荫凉的还有喜爱潮湿的蚊子和蠓虫。不一会儿,就有噼噼啪啪的拍打声传过来,一听就知道那是穿裙子的女人在与数不清的小咬们肉搏。曾本之就像喜欢恶作剧的少年那样偷偷地笑起来。一小时后,远处大樟树下的拍打声还在不停地响着。曾本之有点困,眯着眼睛倚在护栏上睡了一个小时。本来他还可以再睡一会儿。他没有做梦,不可能梦见别的东西,之所以提前醒过来,是那个女人在大樟树下与小咬们搏击的声音太大太吵。曾本之站起来伸了伸懒腰,将大号保温杯里的酸梅汤喝了一大口,然后从旅行包里取出一瓶驱蚊花露水和一瓶纯净水,顺着来路走到大樟树下。那女人只顾对付太多的蚊子和蠓虫,猛地发现曾本之时,已经来不及躲开了。或许那女人根本不想躲避,见到曾本之手里的花露水,几乎是抢劫一样扑上来夺过去,动作夸张地倒了半瓶在手臂脸庞和小腿上,疯狂地揉搓起来,嘴里还发出容易引起误解的**声。女人娇嫩的皮肤上,全是蚊子和蠓虫咬出来的红疹,曾本之不免心生恻隐,他将手里的纯净水瓶递过去。女人只顾涂抹花露水,腾不出手来接住矿泉水瓶。曾本之只好按女人的意思,拧开瓶盖,将瓶口送到她的唇边。
  
  女人喝了几口水,身上的痒痒大概也好了一些,便开始指责曾本之:“你也是做外公的人,七十多岁了,这么热的天气,不在有空调的屋里待着,一个人跑到这鬼地方,是想遇艳还是想成仙?”
  
  曾本之轻轻一笑:“看你模样还周正,一个人跟着我这老头子干什么?我晓得你不是警察,要是执行公务的警察,你早就找借口将我撵走了。你也不是私人侦探,老板给的钱不足以让你来冒这被小咬们毁容的危险。只有一样东西能让女人如此执著,那就是情!恕我冒昧直言,请你回去告诉郑雄,对女人不能只是利用,更要宠爱和呵护!”
  
  女人瞪着曾本之,好久才回答:“这件事与郑雄无关。是我自己心血来潮,趁郑雄这些时不在家,想弄清楚你和他,这些时神神秘秘地到底在干什么。”
  
  曾本之同样将女人看了好久才说:“你晓得我是干什么的?”
  
  女人说:“当然,你是郑雄的恩师,是研究青铜重器的权威。”
  
  曾本之说:“你这么辛苦跟着我,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?”
  
  女人想了想说:“本来只是想暗中助郑雄一臂之力。这些时我天天跟着您,觉得您是个好老师。所以,我很想请您同曾小安说说,既然将郑雄撵出家门,就早点将有名无实的婚姻做一个了结。”
  
  曾本之叫了一声:“你都跟踪我好几天了?”
  
  女人说:“郑雄好几天不见人,我又没有太多的事,闲也闲着,就在这一带闲逛。”
  
  曾本之停了一会儿才回应:“小安一向听我的话,你的请求,我可以替她答应。但是,我也有个要求,郑雄在干什么,我也不晓得。如果你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关于曾侯乙尊盘的消息,一定要马上告诉我。”
  
  女人说:“我这就告诉您,老省长好像在催郑雄,年底以前一定要尽快将曾侯乙尊盘仿制出来。还说,这关系到政治上的大局面。”
  
  曾本之点点头:“我怎么称呼你?”
  
  女人说:“我叫许姬,您就叫我小许吧!”
  
  曾本之以为听错了:“许姬?你真的是楚庄王绝缨之宴上的那个许姬?”
  
  女人害羞地说:“郑雄也这么问过我。他还说您认为楚学千年,最美的女人不是西施,而是许姬。他是听了您的话才喜欢许姬的。”
  
  曾本之愣住了。待清醒后,他让这个叫许姬的女人离开老鼠尾。
  
  许姬走了几步,又转身走近曾本之。
  
  周围没有任何人,许姬仍然用极低的声音告诉曾本之,老省长和那个叫熊达世的“熊大师”,都在寻找郝文章,悄悄地找了几天没有结果,从昨天起,开始半公半私地动用公安警力,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郝文章。用不着曾本之问其中缘故,许姬主动解释说,他们认为郝文章与老三口在同一囚室待了多年,肯定对老三口有相当了解,甚至有可能知道某些重要秘密。
  
  曾本之谢过之后,再次请许姬离开老鼠尾。
  
  望着许姬的背影,曾本之又发起呆来。直到时间接近下午四点,曾本之才彻底清醒过来。端坐在先月亭里的曾本之,记不起自己如何离开大樟树,如何回到先月亭的,满脑子里只有郑雄的情人许姬和楚庄王的爱妃许姬。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头绪,曾本之只好认为,这是自己与楚学的某种天赐缘分。他忽然放下心来,相信发生在眼前这些神乎其神的事情,既是自己的责任,又是自己的机会,楚魂在上,只要按照天理良心去做,其结局万一算不上是美妙,只要称心如意就行。
  
  也叫许姬的女人离开后,老鼠尾一带就只有曾本之一个人。
  
  曾本之希望在四点到四点三十分之间出现的邮递员一直没有出现。因为太想知道还有没有第三封用甲骨文写给他的信,更想知道若有第三封用甲骨文写的信,其内容会是什么,是如前两封信那样,只写四字暗语,还是变成长篇大论,直接说明某件事情?
  
  天边有些黄昏的迹象,地面温度仍旧居高不下。
  
  下午五点,老鼠尾仍旧没有第二个人,抬眼望去,同样见不到第二个人,只有隔着宽阔水面的遥远南岸上,有些黑蚂蚁一样的细小东西在蠕动。
  
  曾本之预感到的第三封甲骨文书信没有出现,他不得不忧虑事情有些蹊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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